昨夜雨疏風驟，
濃睡不消殘酒。
試問捲簾人，
卻道：“海棠依舊。”
知否，知否？
應是綠肥紅瘦。
——【宋】李清照《如夢令》
一支《如夢令》，勾起多少別離情懷？詞中表達出的女性情感，既可人又恬靜，既微妙又直率，其婉媚秀逸之處，乃機杼天成，非其它閨情詞可以企及。
昨夜的淒雨苦風裡，是形單影隻的我在一個人獨飲。而你在哪兒？當我念你想你的時候，你是否也正在遠方把我思念？清晨醒來，看見滿園花落，那一地殘紅映著枝上青蔥，仿似我心頭的感傷。轉過頭去問侍女，侍女卻說：“海棠花依舊。”依舊，依舊，哪兒還能夠依舊呢？你沒見那花兒瘦了，葉兒肥了麼？
哀愁的調子，是初為人妻卻要面對長相離的淒愁；那關心“綠肥5紅瘦”的呢喃，卻是少女一般的情思。情思裡是善良，是多情，也是李清照珍惜自己，牽掛夫婿的一顆芳心。
這闋《如夢令》大致寫於李清照與趙明誠結婚之後，夫妻二人恩愛非常，又有相同志趣，但因為時局動盪，聚少離多，於是詞中滴滴點點，流露的都是憐惜、思憶的情愫。這也是李清照早期（康王南渡之前）的詞作風格，以寫傷春怨別和閨閣生活為主，不失少女的天真、多情、善感、溫柔，還有一絲絲的俏皮和哀愁。
易安那時候的詞，無論是“溪亭日暮，沉醉不知歸路”，還是“雨疏風驟，濃睡不消殘酒”，兩首《如夢令》連上其它的長短句，俱不失此格調。這些詞的格調清新、語言清麗、嫵媚秀慧、細膩婉轉，即是典型的“易安體”。但也有人說，李清照早年的詞作雖不算差，單若止步於此，或許要少很多玩味，唐詩宋詞的國度也將由此而少一份精彩。那麼，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看看李清照後期的作品《武陵春》，去體會其中的曼妙：
風住塵香花已盡，
日晚倦梳頭。
物是人非事事休，
欲語淚先流。
聞說雙溪春尚好，
也擬泛輕舟。
只恐雙溪舴艋舟，
載不動許多愁。
——【宋】李清照《武陵春》
“雙溪舴艋舟，載不動許多愁”。愁是何愁？其實上一片裡早有明言：“物是人非事事休，欲語淚先流。”原來是慨嘆物是人非呢！這不由讓人想起歐陽老醉翁的那一句：“今年花勝去年紅，可惜明年花更好，知與誰同？”一樣的感懷之作，到底是易安的詞裡多了幾分女子的細膩和柔情，委婉與哀怨，較永叔詞別有一番風味。
這一闋《武陵春》應當作於詞人避難金華之際。婉約的詞句裡。流露著一種緬懷故國的情懷，同時隱寓還鄉之思。可見詞人雖為一介弱女子，雖為後人稱作“婉約派之宗”，但滿腔愛國熱忱絲毫不讓鬚眉。這種熱忱在其它詩詞裡也有體現，最典型的莫過於《夏日絕句》，毫無保留地批判了南宋朝廷偏安一隅的懦弱。
而正是康王的南渡，像一個大錘，一錘錘擊碎了詞人恬謐的夢境。夫妻二人歷經十數年收集的藏書盡皆化為灰燼。屋漏偏遭雨淋，趙明誠又因為旅途勞頓而病重過世。雁行折翼，哀鳴難已。當是時，環繞詞人周圍的只有悲傷。為了驅散這悲傷，多少年後，在這一闋《武陵春》裡，詞人假想泛舟碧波上，讓河水悠悠蕩去自己的悲傷，但又恐自己深深的哀愁把那舴艋舟壓沉……只是寥寥數語，其中悲情勝於倚馬完言！
其實，《如夢令》與《武陵春》都是傷逝之作。《如夢令》裡春光難駐，《武陵春》中風住塵香，一個嘆時光逝得匆匆，一個惜風狂花落殘香暗留。不過也有不同處，《如夢令》裡傷的是一個人的傷，念的是一個人的名字；而《武陵春》裡，傷的是家國沒落的傷，痴念的是遙遠桑梓的影子。
相較於《如夢令》，《武陵春》不再是單純的悲秋感春，它融入了一種新的情感元素。在《武陵春》裡，詞人的情感得到了昇華，沒有國，何來的家？家國安然，才有弱小女子的棲身之所啊！王國維在《人間詞話》裡說到：“詞人者，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”蘇辛如是，易安亦然。與易安相比，那臨死猶道：“屈指八十將到，回首萬事皆空。雲間鴻雁草間蟲，共我一般作夢。”（《西江月》）的朱敦儒真是不堪一提了！
清·吳衡照在《蓮子居詞話》卷二里評李清照說：“悲深婉篤，猶令人感伉儷之重。”明·毛晉在《漱玉詞跋》裡則說：“易安居士文妙，非隻雄於一代才媛，直洗南渡諸儒腐氣，上返魏晉矣。”這兩個評價恰到好處地點出了李詞前後期風格的轉變，也正是《如夢令》與《武陵春》裡所展示的。
不過在我覺得，易安詞較夢窗相像，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，如“水光雲影，搖盪綠波。撫玩無極，追尋已遠。”用在易安身上也是一樣貼切。《如夢令》也好，《武陵春》也罷，縱然有太多不同的東西存在，卻均為陽春高調，值得一品！
不是嗎，不管是前期作品的綽約輕倩、自然嫵媚，還是後期作品的淒涼低沉、憂悼情深，除了易安，何人才堪比肩？
酒意詩情誰與共？沉醉不知歸路。套兩句易安詞，為這小小的文章收一個尾。偶爾君或見，見一闋易安詞，還請細細留意，留意那具體化的抽象愁情，留意那舟小愁多難以裝載的比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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